第四章

    我没有给李维一他的校牌,他也没有给我属于我的钥匙。

    我在一中的第一个星期,认识的第一批人,居然是高三二班的一众人。那个时候校园里还不像大学一样叫学长学姐,除了高一实验班为了体验高三紧迫的学习节奏被安置到和高三一栋的笃行楼,其他高一高二都在慎思楼,离笃行楼约莫一公里。在学校的另一个角落。

    每次我下自习逆流而上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是条金鱼,逆着溯洄的鱼群,去与自己的人生目的地完全相反的地方。

    锌笛见我来,把书本合上,朝李维一努努嘴,微笑着对他说,你小室友来了。

    我笑着点点头,当作是打招呼。

    锌笛是二班的班长,姓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不过大家都叫她锌笛,名字刚柔并济,是人缘极好的一个女生,束马尾辫,两侧的碎发用镶嵌水钻的发夹别住,在教室里静静地闪着光。像一颗温柔沉默的星。

    我一直相信李维一也不是生来就是弯的,我更像是他那个早亡的室友的替代品,就像超市货架上的洗发水补充装,只要大差不差就行。他不一定非要和我在一起,李维一有很多其他的选择。比如锌笛。

    李维一像是才看见我,随手把试卷折成A6大小的纸片,放进了校服口袋里,他认真地对锌笛说:“等我想一下,明天告诉你。”

    我看看锌笛,又看看他,着实品味不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总归不会是封情书。

    一中和媒体上有名的应试学校不同,从来都是抓好学生睡眠再抓成绩,因此到了晚上十点钟,随着宿舍老师的一声令下,所有灯光都熄灭了。我看着床上洒下来的一点月光,抖了抖被子,只觉得那月光像水波荡漾,隔着玻璃与防盗窗在我的被面上晃荡。月光被防盗窗分割开来,十字形的铁栅栏把每一缕光都分成了大小均等的矩形。一切都静静的。

    我看着借着手电筒一点光亮思索的李维一,突然觉得他这样有些可爱。我故意吓唬他,语气幽幽,我说,听说以前一中是坟场。闹过鬼,当年游泳池里的水明明抽干了,但一个女生在开学的时候被发现溺死在了泳池里。

    李维一眼皮都不抬一下,中性笔刷刷地写着方程,他说:“你现在住的这个床铺,原本的主人已经死了,跳下去的时候血肉模糊意识却还清醒,一边吐血一边说妈妈我疼。”

    他像是个专业的法医,毫无感情地剖析一具尸体的死因和事发现场状况,却把我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缩在棉被里,不出声了。

    “怕了?”他爬上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要不要来我这?”一床被子随时为我敞开。

    神经病。

    我心里暗骂他,一时间搞不懂这到底是他的恶作剧还是莫名其妙的笑点。只好在黑夜里摆摆手,告诉他我行得正坐得端,这鬼魂总不会半夜来找我索命。

    姥姥在我小时候找大仙给我算过一卦,要不我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传说那位大仙精通易经八卦,拿着我的八字左看看右看看,装模作样请了一通仙,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尖细的嗓音说,这孩子命不好,月刃格,接着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什么七杀什么大病神,末了让我姥姥交了二百块的香火钱,说是为我改命。姥姥走出大仙的院子,指着我的脑门骂,骂我妈是个赔钱货生了小赔钱货,骂有的人死了都不让人消停,临死了拼出个小拖油瓶,拖垮了她一辈子。

    事后我被证明即没有大病也没有流年不利,甚至聪明伶俐没花一分钱的补课费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的最好的实验班。姥姥因此更气了,她越发觉得那二百块钱是被装神弄鬼的大仙骗去了。我跟在她身后,连连称是。

    “是个屁是,我要你好好活着,等你飞黄腾达那天,我还要享福。想早死,门儿都没有。”姥姥坐在炕头上骂着,烟袋明了又灭。

    平房里一阵烟雾缭绕。

    姥姥家的房间,自我记事以来,就一直觉得像一口缸,深不见底。夏天的时候稍微好一些,到了秋天冬天,无论外面如何明亮,房间里总是烟雾缭绕,一切都暗沉沉灰扑扑的,灰头土脸,正像姥姥总是阴雨连绵的人生。

    我想她有足够的理由恨我。恨我害她的女儿没读完大学就要生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恨我这个小孽障在出生一开始就要了她女儿的命,恨我在她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又要重新学做一回母亲。

    而我不能恨她。我能做的只有不断地诅咒自己,不如早早死去,早早给她女儿偿命。这世上不会有人有一个奇烂无比的八字还会如释重负,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