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利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在他的身上游移了一圈,最终抓着他的手,说:“如果我是你,刚才这枪就已经开了。”出乎意料,赫伯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反而在听到这句话时微微眯起了眼,克制不住地低声笑了起来,伴随着他由于肺部的炎症而止不住地咳嗽,胸腔在以利亚的手掌之下不停地震颤着。“你在看到我的瞬间感到很惊讶。”以利亚忽视了他的笑,平淡如水般的声音环绕在他耳边,像是下结论般的一锤定音,“你曾经认识我。”赫伯特没有反驳,欣然回应地笑道:“哎呀,真是聪明。”以利亚眯起眼睛看着他。显然,对方给他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这让赫伯特愈发想要笑出声,但他肺部的炎症阻止了他这么做。当然,停止他们交谈的远并不止这一个因素——他们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议论声和脚步声。他们一齐转过头看向了那边。然后以利亚听见赫伯特饶有兴味地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你会知道的。”以利亚淡声说完这句话,手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针管便已经靠近了赫伯特的皮肤,差一点点就要扎进他的体内。然而赫伯特就像预先知道一般,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看着那根针管里的试剂。“阿普唑仑*?”赫伯特的神情像是对这东西无比熟悉——这类药物他直到25岁才开始碰,为什么现在的以利亚手上就有阿普唑仑?以利亚·里希特皱着眉头看着他,猛地抽手,挣脱了他的桎梏。就在这沉寂交错的时刻,远方的交谈声破开了这层缄默的空气,以利亚·里希特那种冰冷的眼神终于撤去,膝盖略微使劲,在赫伯特没反应过来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赫伯特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刺激到了赫伯特原本就不太好的肺部,这让他止不住地咳嗽着。他揉了揉被卡得疼的颈骨,起身看向远方略有动静的树林,再看了看旁边跪着的、已然悄无声息的尸体,大概明白对方抱着什么心思了——无非是一些低能的栽赃陷害,但他同样明白现在逃走没有意义。以他的性格,就算只是21岁的他,估计也不至于目中无人到对通缉令无动于衷的地步。但如果现在真的离开,恐怕只会加重嫌疑,况且应当很快就会被追上了。远处的声音渐近。“嘿,你知道前天罗根镇死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吗?”其中戴高帽的那个绅士问他身旁另外一个手持拐杖的男爵。男爵想了想,回答道:“似乎是温德森伯爵的长子伯亚少爷……”戴高帽的绅士惊叹了一声,“老天,真的假的?唉,温德森伯爵是个好人,却被命运这样对待,自己不得善终也就罢了,儿子也得到这样的结果,真是坏事。”男爵附和着叹了口气,说:“是啊,他们曾经还收留过一个可怜的孤儿——我瞧着他很沉默,成熟得不太像小孩子,每次他用那阴冷的眼睛看着我时我都不太舒服……”戴着高帽的男人正欲开口,却看到前方有个陌生男人向他走来。那男人身形颀长却不强壮,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中长发被他散乱地铺在背后,在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时,他因为扎眼的短垂发而眯了眯眼,在有些狼狈的情况下仍然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晚上好,赫伯特先生,您不是在调查温德森伯爵家的案件吗?”手持拐杖的男爵认出了对面的男人,声音困惑地问,“您怎么到安赛达尔酒馆来了?瞧瞧您这副狼狈的样子,绅士的优雅告诉我您不该如此。”赫伯特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他零碎记得曾经和他有一些不太光彩的地下贸易,这个衣冠禽兽的男爵,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情”。“晚上好,帕德罗男爵。”赫伯特手放至胸前,微微躬身,向对方行了个礼,“请原谅我的无礼,但这状况实在难以描述——”“发生什么事了?”男爵问。赫伯特放在胸口前的手以极其微小的幅度颤抖着,他眼睑微垂,语气沉痛地说:“与我一同来的那位正义的先生今天死在了这里。当时的景象着实可怖,有人袭击了我们,我身受重伤,而另一位先生……被残忍地杀害了。”男爵皱起眉头,低声问道:“尸体在哪?”“我带您去,先生。”赫伯特转过身去,在男爵看不见的角落,他的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耀眼的微笑。——帕里维什市偏僻的郊区并不多——这不难理解,高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共同特征,而背靠阿里木山脉的威尔斯镇便是这些穷乡僻壤的其中之一。它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在高耸入云的阿里木山下显得尤为渺小。悠闲自在的人们各司其职,偏僻的地理位置让它脱离了帕里维什的快节奏,和这个城市有些格格不入起来。通往城镇的公路穿过威尔斯,围绕阿里木山脉盘旋向上直达山腰,显然因为实用性不大而被冷落了好一段时间。然而在这渺无人烟的山脉,公路上罕见地驶来一辆吉普车,左边的副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神色恹恹地望着前方——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位年轻人脸上称得上违和,那是一种几近死的宁静,旁边开车的男人身材微胖,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有着区别于本地人的微低的颧骨和扁平的颚骨,黄绿色的瞳孔中析出的目光有些僵硬,偶尔闪过几丝打破呆滞的惊慌。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很让人担心,是否会在这个不合格的司机的车上发生什么意外。空气中的沉闷弥漫了很久,在一旁的年轻男人将要闭目歇息之时,驾驶座上的男人,那位不合格的司机,用谨慎而小心翼翼的目光在年轻人身上轮过一圈,嘴巴微微张开好几次,最终却又神色纠结地闭合上了——直到闭着双眼的年轻人开口,他低冷的声音在车内环绕几圈,几乎要让这辆车的温度降下来。“卡伦尔,你到底要问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没再闭着眼睛,将早已由温热变为冰冷的左轮拿了起来,在弹槽里上弹时发出的“咔哒”声听得男人脊背发凉。名为卡伦尔的男人听到这句问话时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眼神躲闪着在后视镜和挡风玻璃间来回扫视。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上下滚动了一番,像是犹豫了许久,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小心翼翼的。“以利亚,这次成功了吗?”说这话间,他躲闪的眼神悄悄瞥向年轻人的侧脸——那人已经上好了子弹,扯开米黄色的风衣,把枪收到了腰间的枪套上。以利亚冰冷瘦削的侧脸上的表情,他抬手按住了车窗的控制键,玻璃缓缓下降,车外的风吹起了他浅金色的头发,他解下安全带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卡伦尔脑内“咯噔”一声,逐渐有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知道。好像有一个活过来了。”说完,他从车内的软座上起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向车后连续开了几枪,“啪”的几声让卡伦尔忍不住想要刹车看看后面的情况,但夜色的笼罩并不允许他看清事实。这时,以利亚的子弹声停了,他回到了车内,镇定的样子几乎要让卡伦尔以为刚刚那几枪是他产生的错觉了。卡伦尔听清了那句话,差点急刹车。“什么叫他妈的活过来了???”他转头瞥向一旁的后视镜,顺着一辆尾随在他们后的黑色的轿车的车灯看清了情况。那辆车的左轮胎因为被人打破而在缓缓漏气,金属的轮胎轴承和地面接触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过快的车速让它冲破了脆弱不堪的围栏,小半个车身悬挂在崖边,车灯穿过射向半空的崖底,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胆战。“字面意思。”年轻人冷淡的声音猛地将卡伦尔游离的心思扯了回来。卡伦尔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向前,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开口说:“那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啊?没成功我们要一起坐牢了吧?”“你担心这个吗?范迪都死了这么久了。”以利亚说这话时语气略有些嘲讽,卡伦尔以为他生气了,却发现以利亚并没有看他,低头用丝绸擦拭着微热的枪管,开口时声音冷淡极了。卡伦尔沉默下来,没有再试图开口。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阴沉的孩子时,以利亚·里希特望向他的眼神,冰冷、灰暗且戒备。这些情绪全都被年仅15岁的孩子掩藏着,同样被压抑住的,还有他眼里的畏惧,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亲爱的卡伦尔,这是我前些天跟你说的,领养来的孩子。”他的好邻居,出了名的慈善家又或者说是有钱人,范迪·温德森姥爷慈爱地拍着以利亚的肩膀,温和地微笑着向他介绍,“以后也许得麻烦你多照看一下他了,我的朋友。”这个漂亮的孩子就这么沉默地盯着卡伦尔,用他毫无起伏的声调说道:“卡伦尔叔叔,下午好。”卡伦尔想起自己当时说了什么——真该死,现在来看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嘲讽——他客套了两句,不怎么真心但看上去十分诚恳,“您和您的孩子真要好,您真是个善良的人。”范迪·温德森大笑着说:“您的赞美就如同不朽的诗*,下午老莱尔约我出去谈生意,同先前说的一样,这孩子得麻烦您了。”在后来他们独处的那个下午,以利亚开口说了什么,卡伦尔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漆黑深邃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即使对方比他小了十来岁。年龄很多时候并不能说明问题。回忆戛然而止,一旁的以利亚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卡伦尔向四周望了望,因为夜色看不清景象,但以他的经验来看,他们应该已经到达山腰了。入夜的阿里木山脉很冷,卡伦尔在车灯的照射下,在前方看到了一间荒废的小屋,思忖着要不要和以利亚商量着在那休息一下。他把车开到木屋门口,刚想转头和以利亚说话,却在车灯的照射下,看见了一个人影。卡伦尔瞳孔瞬间放大,感到脊背一凉。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克制住颤抖的手,没再让车子往前,放下了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想要去摸以利亚的左轮。那个人影越来越近,卡伦尔心跳瞬间加快,一旁的以利亚被他摸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睁开眼睛,刚想质问卡伦尔,却听见他的玻璃车窗被人轻轻地敲了一下。以利亚·里希特动作一顿,手探进了大衣内侧的枪套里,眼睛眯了起来。他另一只手按着按钮,摇下了车窗。借着车内的灯,以利亚·里希特看清了来人的脸——那人黑发及肩,湖蓝色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弯了弯,微笑着朝他打了个响指。以利亚·里希特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男人用手撑住了车门,上半身微俯,嘴唇贴上了他金色的发丝,轻声慢语地说话时热气全部铺在他的耳廓。“嗨。又见面了,先生。”以利亚·里希特如猫眼石般绿色的眼睛和他对视着,看上去像在和敌人周旋一般。赫伯特倒是轻快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区别于他给人的尖锐感,更趋近于一种放松而温和的神态。以利亚看着他上扬的嘴角,愣了一下,险些以为这笑容是他自己的。赫伯特看着面前的男人,微笑着开口说:“我能理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问我答——等等,有话好好说——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这么警惕,先生,我只是对你略微有些兴趣罢了。”以利亚·里希特在他废话的时候已经拿起了那把左轮,冰冷的枪管口指向了男人的额头。他平静地盯着赫伯特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手指勾着扳机,似乎只要面前的人说出一句不该说的,他就会让对方瞬间毙命。该说不说,赫伯特心想,比他那个时候强多了,如果是他之前估计就被人拐走了。想到这里,他眯起眼睛,不合时宜地感到有些兴奋和刺激——他微微倾身,将额头抵上了枪口,低沉柔和的声音在车内回旋几圈。“我想,这样你应当会感到安全。”赫伯特用他斯文儒雅的发音说着:“如果你认为还不够,我不介意你用手铐或者将我捆缚在……周围随便什么树的树干上。”说到这,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许我们的初次见面让你对我留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印象,但在我们接下来交流的这十分钟,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地信任我。”以利亚皱起眉。“第一个问题,请。”赫伯特·里希特像是没有看到他拧起的眉心,声音带着刺耳的、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可以一次性把我的底全探完,只赚不赔的买卖,怎么样?”以利亚·里希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经历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不知道多久过后,他才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