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是李干图家的一只狗,浑身金黄,乌嘴头,牛娃子恁高。阿黄很内向,整天没言失语的,像个草墩一样盘在大门口,乌嘴头擩着地,塌蒙住眼。但它的耳朵却是竖着的,像两只海防雷达一样,一会儿转到这个方向,一会儿转到那个方向,孬好有点儿动静,它就睁开眼来了。若是有人走来,它就喉咙里“呜呜”两声。你从门口过去也就算了,它还睡它的觉;你若向大门走来,它就“呼”一下窜起来,叉着四条腿,立在门中间,望着你“汪!”的一声。也不多叫,惜语如金。然后就瞪着丹凤眼与你对视。它半步也不会后退的,你若再前进一步,他就会向你扑来。它后腿直立起来的时候,乌嘴头一张,一嘴白牙便如四排剑戟罩在你的头上。所以,阿黄向你扑来的时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没人敢迈出第二步,就老老实实的站那儿喊:“干图在家没有?”

    只要李干图应一声儿,阿黄就把路闪开了,然后重新盘在门口,像麦茬梃子编的草墩一样。

    阿黄就是这样一条很有大气、很有尊严、又很有使命感的狗,不像其他狗,轻浮,狂躁,不存气,遇事好乱咋呼。

    这天吃罢早饭,李干图坐在堂屋八仙桌边的柳木圈椅上,抱住黄铜水烟袋呼噜,突然听见阿黄“汪”了一声。他知道有人来了,就往外走。还没出堂屋门,就又听见阿黄“汪”了第二声。这第二声一“汪”,就有人大叫起来:“哎呀呀呀!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再快也来不及呀。李干图只好来信息战,喝了一声:“阿黄!”就把那人救了。阿黄立即卧下,盘那儿了。

    李干图走到院里,已看清大门口站着的人了,脚底下散落一片木匠工具:刨子,锛,锯,凿子,斧头,墨斗,只有一把五尺拿在手里。

    “嗨呀,吴氏!我想着还得一会儿你才能到哩!”李干图说。

    吴氏叫吴太山,是个木匠。旧时,水北人对手艺人——木匠、铁匠、剃头匠等,不呼其名,皆尊称“某某氏”——也可能是“某某师”,不可细考。

    吴氏捂住手说:“李掌柜,你这老黄狗真恶!”

    李干图说:“你是生人。其实我家阿黄仁义的很。你看,卧那儿多安生。俺们怪屯都说它是条好狗,下的狗娃儿争着抱。呀!咬流血了?”

    吴氏将手拿开,右手背上果然就有一排牙印,牙印里浸出一串血豆,血豆越长越大,“嘟噜儿——”就拥挤着掉下来了。

    吴氏嘴里“吸溜”了一声,扭头看看狗。阿黄盘成一个草墩,乌嘴头擩着地,头歪着,眼睛眯缝着,好像已经睡着了,一副仰面不睬的样子。

    那时没有狂犬病这种概念,更没听说过狂犬疫苗这种药物。但农村人也知道让狗咬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他们采取的善后方法,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李干图朝阿黄扬了扬手里的水烟袋,说:“阿黄!不许咬了,听见没有?这是自己人!”又朝吴氏说:“得赶紧给你禁禁!”

    吴氏说:“找谁?找李六先儿?”

    李干图说:“六先儿治这病不中。找我亲家。”就朝灶屋喊:“高妞!锅扔那儿叫你妈刷,你领你吴大叔回家,让你妈给你吴大叔禁禁。”

    “禁”是一种特殊的治病方法。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扭一扭从灶屋走出来,端了一个烂瓦盆,放到灶屋门口,喊道:“阿黄,吃饭!”阿黄就懒洋洋地站起来,去吃饭。小姑娘解下腰里的围裙,挂在门口的墙上,就往大门外走。

    李干图叮嘱道:“你吴大叔是来给你做嫁妆的,叫你妈禁好一点儿。”

    婆婆撵出来厉声道:“禁了后跟你吴大叔一起回来,别往家住!听见没有?”

    高妞很勉强地回答一声:“听见了。”

    吴氏就跟在高妞身后走了。

    高妞是李干图儿子的童养媳。那时怪屯一带养童养媳很普遍。养童养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兴泰和李子盘(见《地仙》)那样的大主家,是不会养童养媳的。童养媳一般都比丈夫岁数大,为的是能够照顾丈夫,添一个无偿干家务活的劳力。有的一两岁找了一个七八岁的童养媳,等于给儿子娶了一个保姆。高妞来时五岁,丈夫一岁半。她常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让丈夫站在自己怀里。丈夫的小鸡鸡儿像蚕蛹似的,好玩儿死了。她就捏着小蚕蛹,不捻着玩。玩着玩着,小蚕蛹就恼了,一咕融抬起头来,“刺儿——”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觉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刚笑两声,一个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头上。抬头一看,是婆婆。婆婆骂道:“小妖精!不许玩那儿!”高妞疼得眼泪直流,但她不敢哭,说:“呣那玩玩坏啥了?”婆婆说:“玩玩尿不下来尿!”高妞觉得严重,就不敢玩了。

    笑人不笑人?

    当然,高妞现在已经13岁了,已经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蚕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总是躲着丈夫,不跟他说话,像好几辈子都不认识似的。她领着吴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边,一个小屁孩儿往她身上攉水。她赶紧跑开。这就是她的丈夫。